“老三届”同学是当今多数中学——当然包括我的母校北京八中——校友会的核心力量。因为这批同学当年在学校滞留的时间最长,竟有在校八年者。我在十多年前的一篇纪念文章中说:“无论哪个时代,哪个社会,‘母校’几乎都意味着美好。但我敢断言,没有哪一个时代的校园能像上世纪60年代中叶,为一个学生留下纷繁杂乱的记忆。”悠悠40年过去,在我们的记忆中,友情和美好终于占了上风。最为缅怀的当然是可尊敬的老师们。最难忘的不是学习、劳作,而是运动场。 英语老师陈明温的第一堂课40年后仍铭记在很多同学心中。我记得她穿着的是藏蓝色的西装,多年后问她,她说那时候哪能穿西装。可是我就是这样记忆的。这是一班顽劣少年,可那节课安静极了。大家被陈老师的仪容、气质、装束震慑。那种端庄、文雅,在那个偏执的年代,潜移默化地平衡着同学们的性格发育,提升着他们的审美水准。 张显传老师是1961年北师大历史系毕业的研究生。那时国家困难,编制压缩,只好将这批人才储存到中学。张老师接人待物永远是分寸恰好、滴水不漏。这是贵族出身与历史学熏陶的结晶。那时他开创了一项教改,他的课不在课堂,而是在历史博物馆的图片和文物前给我们讲中学历史。他常常称赞同学:“你小知识挺丰富。”在如此话语的激励下,这个班级中的很多同学热衷小知识:二十八个半是谁谁,山本五十六如何,世界最快赛车的时速,等等。在那个浮夸的大时代,他悄然引领我们从心底萌生对知识的崇尚。 这是个乱班。为治乱校方派数学组副组长李秉纯老师接任我班几何课。李老师从不谈纪律,完全凭借数学的干净的逻辑之美,吸引着同学。一位最顽劣的、成绩一直处于下游的朱同学,几乎执全班几何学习之牛耳。李老师初中时就是八中数学高材生,高中毕业时留校,八中的很多教师是此种经历。几十年后他女儿考进北大数学系,佐证着李家父女的数学天分。有一次上午第四节课即将下课时他说:“我从不拖堂,这是第一次,希望也是最后一次,不过打饭(那时很多同学在学校食堂吃饭,都是拿饭箱集体打饭,要排队)和占场子的同学可以先走。”大家服了,他谙熟学生们的一切。 这就说到了“占场子”。中午、下午最后一节课后,各班都要派出捷足的同学去抢占篮球场和乒乓球台。球场和球台从来不会闲着,一直到天黑。球场最为壮观。因为是男校,球场上的同学统统穿着短裤,光着脊梁。同学们统统剃着寸头,只有一个两个留“分头”的同学。这是时代的特征。
但也说明,校风使然,同学们的心思不在装饰自己,而在争当强者。 八中的200米灰渣跑道很像样子的,是师生一同修建的。跑道虽好,我们还是常常出外越野跑。我从初一进入田径队。队里越野跑领头的是赫赫有名的张桐柱,他高二时拿了1965年全市中学生1500米冠军。越野跑常常是他越跑越远,直至看不到,一会儿他掉头跑回来,师弟们也跟着掉头。第二年中学生运动会(在先农坛体育场)1500米比赛场边,众多八中同学前来助威。跑入最后一个弯道时,张桐柱被人撞得一个趔趄进了场内,出来连超数人,最后以0.2秒之差屈居第二。顺便说,沈祥福也是八中1500米冠军,那是后话,他是晚生。我还记得郑毅同学在校运会跳高比赛上的一幕,天已黑,裁判打着手电,沙坑旁围着近百人,看这位初三少年跳过了1.67米,不久他进了北京田径队。 中午的礼堂中,常有众多同学围看王传福同学和校队成员过招。据专业人士说,这位初三同学的下蹲式合力发球(后被国际乒联取消)已达运动健将水平。他的下旋球过网后能蹦回头。他打球简直就是杂技表演。1965年王传福率领八中初中队摘取北京市初中组乒乓球团体冠军。不久王同学落榜八中,去110中读高中,高一时拿了全市(包括高校、工人、解放军)单打亚军。那年月没有特长生。这些尖子统统是普通生,他们是学校正常生态的组成部分,与大家亲密无间。他们走了,八中的体育兴旺依旧。这与今日特长生制度呈鲜明对比。 体育席卷着全校,半数八中人是体育狂热分子。学生以我班(初三二)为例,我班对跑步的热爱到了疯狂的地步。张显传老师的历史课在历史博物馆上,排在某天上午三四节课,学校为每个同学报销公共汽车票。但大部分同学不乘车,也不骑车,一下课奔出校门,从太平桥一气跑到历史博物馆,竟然不比乘车和骑车慢。到那里还要排列一下当日名次,笔者常常是第一。我班的田径第一高手王京生同学在校运会上打破西城区100米和200米纪录,惜乎王同学煤气中毒丧生北大荒。我班初二时获全校田径团体总分第一。初三某次体育课上,白瑞庭老师宣布了高中800米最好班级的平均成绩,全班同仇敌忾,能力相近者自愿结合。我后来是年级800米冠军。在班级测验中竟在最后1米被王京生、李彦双双超越,他俩到终点就倒地抽筋。我班800米平均成绩全校第一。
八中排球队一直在先农坛代培,搭线的是王肇庆老师。他们1965年不走运丢了奖牌,论实力是无冕之王,所以整支球队被当时全国高校排球第一的北航端了过去。王老师当时已经年迈,大家私下称他“王老头”。老头多才多艺。在联合器械上玩的兴起,常在五六米高的横梁上信步。陶祖伟老师那时是全市闻名的政治教师,对篮球的爱好和造诣竟高过了体育教师,担任八中篮球队教练。由此可以理解日后陶校长对八中文体活动高度重视之由来。 本文所述无关宏旨。但40年光阴没有抹掉的记忆,应该有它入驻心魂的道理,特别是与今日校园内外的风尚对照之时。一个教师的优劣不在于向学生灌输了多少知识,而在他对学生兴趣的开发。一所学校的体育成就不是其尖子的高度,而是它惠及的范围。